我们似乎是有意选择了这个多雨的夏季,并且怀了一种朝圣的心情,急匆匆奔向神秘的玉蟾岩。
玉蟾岩位于湖南省道县寿雁镇白石寨村附近,当地人称“蛤蟆洞”,又称“麻拐岩”、“拐子岩”。“蛤蟆”、“麻拐”、“拐子”,均是当地对蛙类的统称。站在远处细看玉蟾岩洞口,确像一张大大的蛤蟆嘴,形象而又逼真,玉蟾岩这个名称,恐怕是一些读书人有意地卖弄文彩。“蟾”虽然是指蟾蜍,如元好问诗:小蟾徐行腹如鼓,大蟾张颐怒于虎。但给人通常的联想,却是天上的明月。古人认为月中有蟾蜍,故称月为蟾,蟾宫即月宫,蟾光即月光,譬如“残霞弄影,孤蟾浮天”,“凉宵烟霭外,三五玉蟾秋”,都是这个意思。但是,统观玉蟾岩地理位置,或者从美学的角度审视玉蟾岩本身,似乎与月挨不上边,所以这里的“玉蟾”,不过是读书人习惯性的一种文化命名,将一个俗名文化化。只是,玉蟾岩周遭石山甚多,岩洞也不少,读书人何以独独为此岩取一个如许大雅的名字?是不是历史老人早就在暗示我们,玉蟾岩其实有着很深的文化内涵?
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楚游日记》中,曾把永州以南诸县洞目作了一次粗略排列,共有十二洞之多(今天当然远非此数),离寿雁数十里之遥的月岩,排序第一,其次是九疑山紫霞岩,江华莲花洞……。徐霞客钟情月岩,这是情理中事,月岩的奇特,确乎叫人吃惊,它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为你演示天体运行的过程,让你在顷刻之间,体验月缺月圆的独特滋味,始而上弦月,继而满月,再而下弦月,彼时彼刻,你难免就要生出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感慨。以当时的历史条件,徐霞客没有将目光投向玉蟾岩,也是情理中事。那时候,玉蟾岩确乎像一只冬眠的蛤蟆,正默默地匍匐在满布石灰岩残丘和孤峰的一个山间盆地,对历史作着虔诚的守望,等待人们来破解它身上的密码。徐霞客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与称得上农耕文明之源的一个岩洞擦肩而过。
我听人说起玉蟾岩这个名字,已经是二十世纪末期。开始有点懵懂,以为是平常的考古活动,并未怎么入耳。我历来认为,茫茫中华大地,先民的行踪可以说无处不在,随便一处地方,你只要稍加挖掘,定然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是后来传闻日甚,尤其是1996年的《中国文化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公布1995及“八五”期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其中就有玉蟾岩。这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据报道内容,玉蟾岩发掘出的两样东西,距今12000年前的栽培稻和陶制品遗存,几乎让世人目瞪口呆。
搁下报纸,我突然睁大双眼,向道县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山峦阻隔,我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来自远方的文化磁力,正牵引着我的身子,作某种行动。我知道,我必须下决心去一次玉蟾岩,为我,为我的父辈,作一次顶礼膜拜,否则,我这颗心将无法安宁。我在30岁以前,是一个地地道道农民,我跻身在我的父辈当中,面朝黄土背朝天,深深知道一粒稻谷对于人类生存的重要。30岁以后,虽然进城谋了一份工作,不再和父辈一道,去田里掏摸泥巴,但是我的内心里,对稻谷这种司空见惯的植物,仍然怀有深厚的感情,我是一个粮食崇拜者,我深深感激粮食对我的哺育。一直以来,我就注意到,广大考古工作者,不遗余力,以各自的智慧之犁,正一步步向历史的纵深掘进,获得一连串从远古返回的宝贵信息。稻作农业起源的时间和地点,随着考古发现和发掘的不断进长,可以说新论不断,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意见,诸如中国河姆渡起源说,印度阿萨姆起源说,华南起源说,长江下游起源说,长江中下游起源说,还有黄河下游起源说,甚至多中心起源说,不一而足。历史是个迷宫,找到最终答案远非一件易事。这不,1988年,考古工作者刚在湖南澧县彭头山遗址发掘出石炭化稻谷遗存,时间距今约8000至9000年,一颗颗激动的心尚未平息,紧接着,就又出来一个玉蟾岩。玉蟾岩的稻壳遗存,时间居然向前推进了3000至4000年!
玉蟾岩这名字一下子就被人们牢牢记在了心里。一座孤峰,一个普普通通岩洞,坐落在大地一个不显眼的旮旯,平时,唯有放牛的孩童,割草的老头,抑或拾野菌的村姑,偶尔去洞中歇歇凉,避避雨,他们或许在洞里发现过贝壳、骨器之类东西,甚至还拿在手里玩耍过,但他们并不以为稀罕,玩了也就玩了,并不当回事,以世界之大,见所未见者多的是,见怪也就不怪了。虽然他们心里没有在意,却在无意之间,把一个历史的隐秘从洞中带到了洞外,久而久之,终于就有人怀疑,这个其貌不扬的玉蟾岩,是否与我们人类的历史有某种渊源?
于是,就有了1986年道县文物管理所的文物普查。这次普查,在玉蟾岩中采集到远古人类打制的各种石器、人工蚌制品及鹿类角牙等宝贵标本。据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有关专家初步判断,为12000年前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
于是,就有了1993年,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袁家荣带队的工作队对玉蟾岩进行的第一次挖掘。这次挖掘,使神秘的玉蟾岩初步露出真面目,考古工作者在洞内灰土层中意外漂洗出两粒稻壳,这两粒稻壳马上引起了考古界的热切关注,他们似乎从中看到了稻作起源最久远的曙光。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有了1995年对玉蟾岩的第二次挖掘,这次玉蟾岩没有叫人失望,考古工作者又一次发现两粒稻壳。有关专家对两次发现的稻壳进行了电镜分析鉴定,表明已具人工栽培稻性质,于是将其定名为“玉蟾岩栽培稻”。
“玉蟾岩栽培稻”的发现使世界为之一惊,2000年,美国哈佛大学派人前来实地考察。2004年11月至12月,2005年10月至11月,中美联合课题组两次对玉蟾岩挖掘清理,居然又发现7颗原始水稻。
权威的结论,奠定了玉蟾岩在稻作农业发展史上的特殊地位。从那以后,玉蟾岩几乎就成了水稻的代名词。对此,我不知道曾经去岩洞中用双手触摸过那段历史的当地村民,心中作何感想?他们曾经踩踏过的这方土地,一万多年前,先民们就在上面栽种水稻,而今天,他们仍然在这里年复一年栽种水稻。一万年的时间长度,作为一个普通村民,恐怕没有谁去仔细丈量过,但他们心下明白,是水稻养育了人类一万多年,水稻还将继续养育人类。水稻成了人类一种生命符号。
历史是没有穷尽的。据一些资料推测,40—50亿年前星云凝结,地球形成,10亿年前地球上出现了生命。地球上有了生命之后,又经过了近20亿年的漫长阶段,即距今300万年前,才出现了人类。又根据人类学家的推断,约在2·5万年前,中国人的祖先已经能逢衣御寒,这就是说,2·5万年前中国人的祖先就已有了相对复杂的思维和复杂的劳动,诸如以贝壳做装饰,诸如话语功能。有人作了这样一个假设,说如果中国人在3万年前已学会说话,而我们今天认定的文明史(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5000年,那么,会说话而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则是2·5万年。这2·5万年的历史空间,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而现在,几乎是在倏忽之间,历史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窗户,为我们推出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特写镜头——在玉蟾岩,我们发现了12000年前先民们的行迹。
站在玉蟾岩前,我是那么虔诚,那么小心翼翼,连说话也放低了声音,生怕打搅了这个一万多年前的农家大院的平静生活。我似乎看见有几缕炊烟从洞中袅袅升起,直扑我的眼帘,于是我的视线模糊了,迷蒙之中,我见到一位少年手里拿着一堆泥坨反复地捏弄、揉搓,就如今天的孩子玩橡皮泥。看少年的神情,漫不经心,纯粹是为了好玩,谁知捏着捏着,竟有了器皿的雏形。少年略一思考,索性拿它放在火堆里去烧烤。这时候,一些人从洞外回来了,一个个兴冲冲地样子,有的怀里揣了野葡萄,朴树籽,有的手里拎了禽鸟,兔子,甚而鱼鳖,有的则用阔大树叶包了一大包螺蛳。有一位老者却伸出一双大巴掌给大家看,巴掌里有几十粒已经见黄的稻谷,他的意思分明是给大家报告喜讯:今年丰收了。蹲在火堆旁玩耍的少年立马站起来,伸出手去讨要野葡萄吃。吃够了野葡萄,又和大家玩耍了一会,不经意去拨弄那火堆,就拨出一个硬硬的陶釜样的东西出来。少年待它冷却,就攥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可以派上点用场,试着去舀水,居然能舀上一大半,不由兴高采烈,一阵跳跃。少年的行为赢得了大家的赞赏,适才的老者就蹲下身子去,随手拿一柄石锄去敲打,想试试它的硬度,哪知稍一用力,就破碎了,少年不依不饶,追着老者满洞里打转,老者无奈,就送了一串穿了孔的蚌壳给少年玩,少年方才作罢。
这,便是一万多年前,我们先民日常生活的再现吗?
我收回目光,转向玉蟾岩洞外的原野进行全景式扫描。
五月的原野一片葱绿。玉蟾岩地势较高,站在洞口,面前是一片连绵松树林和繁茂草地。草地上生长的不纯粹是野草,间或也杂有高高低低灌木,以黄荆叶居多,蓬蓬勃勃,一直铺展到洞口。偶尔,远远近近,还可见出一些沟渠的原始痕迹,想来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地。据有关资料记载,四亿年前的泥盆纪末期,湖南大部,自然也包含了今天的永州大部,均是一片汪洋。到二亿年前,海水才逐步消失,南岭山脉方露出其基本面目。那么,一万多年前的玉蟾岩脚下,一定是河汊交织,湖泊港湾密布,当然,也有大片森林覆盖,因之,兽类,鸟类,鱼类,野果,应该是应有尽有。12000年前,是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的转型期,先民们选择在这里聚族而居,繁衍生息,现在看来,是颇有眼光的。这里一年四季,气候宜人,阳光充足,雨量也充沛,已经不满足于以单纯采集、猎狩来维持生计的先民,开始向种植发展,这应是顺理成章的事。当我的目光停留在岩洞右首一片稻田里时,我身上的血液止不住一阵沸腾。禾苗尚未抽穗,微风在稻田里掀起一阵又一阵绿浪。我知道,再过一段时期,这一叠一叠的绿浪,就会变成金黄一片。金黄的稻浪,这是中国农民心中一个永远的希望,一个金黄的梦。我在做农民的时节,就经常梦见金色的稻浪在心中翻滚。我,我的父亲,我的爷爷……可以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往那些稻田里输送着汗水,输送着希望,也输送着痛苦。我们历经由高秆而矮秆,由稀植而密植的种种改良,可我们没有创造奇迹。众所周知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我想田野里的稻谷想昏了头,竟然趁着夜色,去田里捋谷穗去,谷穗并未熟透,但我的胃已等不及,熟一穗捋一穗,回来用木槌擂出一些米粒,以陶罐熬成粥权且充饥。饥饿是个魔鬼,没有稻米的日子,饥饿到处横行。我不知道,我当年用来充饥的法子,是不是对12000年前玉蟾岩先民的仿效?
玉蟾岩的先民是值得尊敬的。我曾经看到过一篇有关三苗的资料,说是苗者,禾也,生曰苗,秀曰禾,古三苗是崇拜稻谷的农耕民族。玉蟾岩先民与后来的三苗是什么关系,我不得而知,但据我的记忆,湘南一带,人们对谷米确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崇拜和敬畏心理。譬如三餐吃饭时,大人总要反复地教导孩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饭粒不能掉地下,不小心掉了,要恭恭敬敬捡起来,如若不捡,由人践踏,那就是对老天的不敬,要遭雷劈。我的母亲在这方面要求尤其严格,她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天大地大,五谷为大,敬五谷犹如敬神。小时候对母亲的话自然是不理解,但现在,当我站在玉蟾岩洞口,我觉得母亲的话就像上帝的箴言。
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会生发出一些奇思妙想,我在三年困难时期,脑子里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棵水稻的形象。这棵水稻有高粱那么高,稻穗又长又大又饱满,小孩子别想拖拉得动,谷粒颗颗像花生米,三粒米便可熬出一锅粥。奇怪的是,后来我写瑶族故地千家峒的文章,发现千家峒的瑶民早有这种奇思妙想,他们说千家峒大田里种的稻谷硕大如花生米,一把禾可以打一担谷,七粒米可以熬一锅粥。更奇怪的是,水稻的这种形象也经常出现在“水稻之父”袁隆平的脑海中,袁隆平有一次对记者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水稻像高粱那么高,稻穗像扫把那么长,稻粒像花生米那么大,和朋友们走路累了就到水稻底下乘凉去。
我现在才知道,人类和一种植物相处,关系最密切的恐怕要数水稻。水稻是人类真正的上帝。有人说,玉蟾岩先民把水稻栽培成功,是人类水稻的第一次革命,一万多年后,“水稻之父”袁隆平教授培育成功杂交水稻,则是人类水稻的第二次革命。两次“革命”间隔时间如此之长,说明一部人类发展史实实写满了艰辛。历史有时候真是巧合得出奇,几乎就在中美联合考古队在玉蟾岩积层中再次发现7颗原始水稻的同时,湖南隆回羊古坳乡袁隆平超级稻示范基地传出喜讯:100亩基地平均亩产达986·53公斤,创下全国水稻单产最新纪录!惜乎玉蟾岩先民走得实在是太远了,他们已无法与我们分享这个一万年才会有一次的快乐。但是,我们今天却在分享先民们的快乐。先民们最初栽培水稻,他们的本意,是为了改变茹毛饮血的生活状况,他们不知道这种无意识的行动,已在客观上改变了历史。他们栽培成功了,可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包括自己的姓名,留下的仅仅是屈指可数的几粒稻壳。对我们后人来说,这就够了,这屈指可数的几粒稻壳,无疑是我们永远的财富。人类历史是无人可以穷尽的,那些曾参与历史创造过程的每一个无名的普通人,对于我们今人来说,似乎更具亲和力,因为是他们演绎了历史生活的本真状态。
玉蟾岩看上去并不宽阔,但在一万多年前,它却是一个不小的社会单位,先民们始而在树上筑巢而居,为的是躲避野兽的侵袭,后来发现了火,巢居不行了,于是开始穴居。筑巢而居的先民没有也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我们今天所能采集到的远古先民生产、生活的实物标本,基本上是在洞穴中发现的。几乎可以说,凡人类曾经居住过的洞穴,在我们不可见的茫茫远古,无疑就是历史夜空中升起的一堆堆文明的篝火。
我将告别玉蟾岩,回到大厦林立的那座城市中去,回到钢筋水泥簇拥的生活中去。我无法拿我居住的那座大厦和玉蟾岩作比,因为历史已经前进了12000多年。此次到玉蟾岩,有幸对历史作偶然而匆匆地一瞥,我感到这是我平生的一大快慰。玉蟾岩是一段历史的起点,亦是另一段历史的终点。站在12000年后的一个坡坎上,能够读到这段历史,这是我的荣幸。
回去的路上,车子驶过一片广袤的田野,放眼望去,水稻梦一般铺展到天边。此时此刻,在我的心目中,水稻是人世间最美丽的植物,我为它而感动,也为它而骄傲,真想竭尽全力去歌颂它,去赞美它。须知一部人类发展史,没有水稻的贯穿,是不可想象的。
啊,再见,玉蟾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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