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纪念
最早的命名是象形的,是汉字的起源,是一种原创。比如一个“山”字,仓颉创造它的时候,纯粹就是描绘这样一种高高矮矮自然物的形体,并无任何意义可言。包括这个汉字的发音在内,它只有能指,而无所指。
但后来的情形就不一样了,汉字的所指越来越丰富、广阔,能指却越来越模糊、稀淡。“山”有了巍峨、高大、坚实、可靠、父亲、胸襟,甚至是围困、压迫这样一些褒贬不一的所指,能指的那一个实体倒是靠后了。“山”有了更丰厚的内涵,不再是一座山,不再是一个自然形体的简单称谓。对一座特定的山的命名,也从象形的简便、准确走向了音、形、义的繁复和含蓄。比如说舜皇山,这座绵亘于湘桂边境的大山,能指即是南方五岭中越城岭西端靠北一边拔地而起的众多峰峦的称谓,其总面积在一百多平方公里,主峰海拔1882.4米,为“天设湖南第一峰”;因为其巍峨壮观,因为其高亢险峻,人们便以中华始祖五帝之一的舜的名号来命名它。使其有了更多所指的可能。高山仰止。细想之下,不难发觉其对应舜德高尚的用心。自然,会有相关的传说以佐证命名理由的敦实,这就是帝舜南巡狩猎驻跸的故事。
可以想象一位上古时期的皇帝,在他百岁高龄的时候,从所谓“禅让制”的老年政治中抽身出来,到南方广大的土地上作漫游式的巡视与狩猎,一边游山玩水,一边驯服边鄙之地的少数民族,斩孽龙,屠巨蟒,排洪涝,抗干旱,就像一位真正的好皇帝一样,一路施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惶惶小民,他得到的拥戴将是如何的热烈啊!感恩截德之余自然会想到用他巨大的名来泽披山川大地以永志不忘。“舜皇山”的名字便落实到了虞舜自湘水溯源而来做过驻跸的东安县西北角这座具有磅礴气势的大山头上,这实在是一个幸运而又伟大的纪念呢!以舜在中华民族发轫史中始祖五帝之一独特的地位,以舜在中华道德文明长河源头的开掘疏导之功,得冠其名以作纪念的这座大山和这方土地,实在是有福了,大山脚下因建寺庙供奉帝灵而得名的大庙口小镇因而有福了。
应该说,任何虔诚的纪念都是有福的。
仍是伟大的纪念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上世纪三零年代中期,一个伟大的革命者带领他无奈流徙的工农军队,在庞大敌军的围困堵截之中,翻山越岭,穿过无数的自然阻隔,终于站到了一个崭新的历史高度,敞开诗人的胸怀,浪漫与豪情陡增: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磨烂了多少双鞋,系整个革命的命运于生死一线的崎岖坎坷已不再算什么困难,已不再被放在眼皮底下。就算放在眼皮底下,也只不过是一道小小的细浪而已。五岭是一道细浪。我家乡东安西北边地的舜皇山是五岭之一的越城岭腾起而绽开的一朵浪花,是那革命者的队伍走过而又有幸被环视回顾的地区之一。
而更为有幸的是,在那一支队伍之中,竟有一位疲惫的战士在翻越这座“长征中所过的第一座难走的山”的当时就已经想到:“将来要在这里立个纪念碑,写上某年某月某日,红军北上抗日,路过此地”。这个战士,后来跟随着部队,“走过了金沙江、大渡河、雪山、草地……”,在他的革命生涯中,不仅仅用枪,也用手中的一支笔为革命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名字叫陆定一,他所写的记述红军翻越舜皇山的革命回忆录叫《老山界》,新中国成立以来这篇名文就一直是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的传统教材。
红军一九三四年十月开始长征,十一月从广西全州渡过湘江,翻越湘桂边境俗称老山界的越城岭,向贵州挺进,直达遵义。陆定一所在的部队是红六军团,他们从广西全州、湖南东安与新宁三县的边界翻山到新宁、武冈。陆定一在回忆录中写道:“打听前面的路程,知道前面有一个地方叫雷公岩,很陡,上山三十里,下山十五里,再前面才是塘坊边。”雷公岩,当地老百姓叫做雷公殿,并不是有什么宫殿,而是一些陡崖,人迹罕至的地方,神所居住的地方,求雨的圣地,所以称作殿,在越城岭中段舜皇山区金鸡岭主峰的北面,塘坊边在其东坡山脚,当地人也写作塘房边或塘旁边,是同声别字,其实是一个地方,在大庙口镇西北二十里以远。红军从新宁过雷公岩到塘坊边,然后再转雷劈岭,又进新宁,在这一带迂回反转,终于翻过了长征以来第一座难翻的大山。
那么舜皇山是幸运的了,因为它留有这些革命者的足迹,因为它被这些革命者所怀念过,被后来者作了永久的纪念。当它作为国家森林公园迎来了自己旅游的春天的时候,雷公岩及同一山脊上的雷劈岭古道,这为革命者所走过的道路以其艰险卓绝而更赋予了革命传统教育的意义,赋予了爱国主义教育的崭新内涵。县人还在舜皇山中段的山峰之上,专门修筑了陆公亭,来完成公元一九三四年十一月间,一个普通红军战士在翻山时的心愿。这仍然是一个伟大的纪念呢,对于舜皇山。
山色叠翠
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山海关卧轨殉诗的杰出的青年诗人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说,有一类诗人“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们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其实,又岂止是诗人,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人,当他面对大自然的美景时,怎能不去热爱呢?我们亲近舜皇山,不就是热爱她美丽的景色么?这处拥有12座千米以上的峰峦,最高主峰1882.4米,总面积145.5平方公里,森林蓄积量50.4万立方米,森林覆盖率达91.4%的国家森林公园,不正是因为其山势雄伟、风景奇特而被称为天然佳境的么?我们热爱舜皇山,其实就是热爱她的风景呢!
在进到舜皇山以前,从大庙口镇街上仰望舜皇山,巍峨壮观,肩宽背厚,仿佛是一位伟大的丈夫伫立在面前,昂首挺胸,直面人生;又像是一位坚强的父亲站在那里,作为我们永远的靠山,任风吹雨打毫不动摇。进山以后,又见舜皇山沟壑纵横,泉深涧幽,恰如一位慈爱的母亲,在用点点滴滴澄澈透明的乳汁喂养着我们心灵的干涸,给久困红尘的我们以大自然清新的滋润。当我们站在幽谷里仰望,当我们立在山巅上俯瞰,我们发现舜皇山的美色,就像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姑娘正在洗去脸上的污垢,忙着穿红戴绿,急于要向人们展示自己的风姿了。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不管是艳阳高照还是云霭锁梦,舜皇山的美色总是以她的浓艳逼人撼动着你的心魄。
我们可以随意走进一条狭谷,放眼四望,即为葱翠欲滴的山色所倾倒。就傍着女英溪向上攀登,一路上都是参天的树木,是茂密的竹篁,是披拂的藤蔓,是摇曳的花枝,你简直不知道应该剪影那一片风景把它永久地镶嵌在心灵的图片上才不虚此行?你想把它们一览而尽,你想把它们全部库存进你记忆的风景栏内。但是,实在是太丰富了,实在是太繁杂了,你没有办法囊括它们,你只有眼花缭乱的份呢!单单是“叠翠岐”这一处风景,就足以装满你的心胸。你看那漫山遍野的竹林,简直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呢!葱翠欲滴。那浓浓的绿色实在是像要滴下来一般,从竹枝的叶缘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滴,就落在你的双眼里,就落在你的心尖上。你说够了,你快装不下了。但它们仍然在滴落,滴落,缓缓地、没完没了地滴落。这是一片绿色的“海”呢!你只有完全融入其中,就像是一滴水一样,才不会有被淹没的感觉。
在舜皇壁挂隔着娥皇溪的对面,两个山岐间夹着的一处斜坡,另有一片浓厚的植被更加葱翠得特别。那颜色不是一般的“绿”呢,那是一种无比深沉的绿,只能用一个“青”字来形容。因为是一片背阴坡的缘故,山坡上的树木颜色幽暗,绿得发青。不像别处的山色有季节区分,有地势错落的层次,就只是一味地绿,一味地深沉,一味地浓重,仿佛是积淀了全部葱茏的力量,呼啦啦一大片,直从头顶上砸下来,唬得你不敢久仰。
而更为奇丽的山色在紫水源龙潭江双溪交汇处的江口。有三座峰峦顺二水合流的地势奔放至此,仿佛是预先约定了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相互间仅保持着数丈距离,隔着狭谷溪床凝望环顾。三座峰峦,就像是三尊美玉堆垒在那儿,壮实丰厚,圆润灵通。又像是三位姿态绰约的美人,在那里搔首弄姿,妖艳得让你恨不得一把把她们揽在怀里,一次亲近个够。特别是偏东北那座峰峦,娇小玲珑,尤其惹人爱怜。十余丈高的山体,层岩叠垒,健硕而又灵巧,敦实而又透剔,像一个小妇人。满山的树披俱是山中嘉卉,高矮相佐,枝柯相加,一律地青翠葱茏,在偶尔裸呈的青润岩表的映衬下,透出逼人的性感。一见之下,即撩拨起你一亲芳泽的欲望。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我的心都要碎了。
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又岂止是愁人,舜皇山美丽的山色简直是美得令人沉醉,美得令人绝望,美得令人心碎。不相信的话,你就自己去亲近她一次吧!
溪声喧腾
走进舜皇山,亲近她超脱凡俗的芳泽,觉得青翠叠加的山色还只是皮脂的饱满,虽然丰腴得熠熠发亮,毕竟只是一种肌肤之美,而“景色中的灵魂”、“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却并不是一下子便能轻松把握得到的。如果我们把舜皇山的美丽,比喻成一个穿红戴绿的小姑娘的美丽;那么舜皇山的心灵,则是一颗向往着外面世界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少年的心灵。它在舜皇山纵横驰骋的幽谷中淙淙流淌,它在舜皇山白练悬空的瀑布中吐珠喷玉,它在舜皇山卵石堆垒的溪床上激荡胸怀。可以说舜皇山沟沟壑壑中喧腾不已的溪声,正是景色中灵魂的激荡,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
住进舜皇山金鹏宾馆的当晚,打开铝合金窗户,本想在山风的轻抚下、在林涛的安慰中好好地洗涤一下心中的疲累与杂念,好好地享受一下夜宿山中的安谧,不料满耳里都是溪声喧腾,弄得彻夜无眠。那是杨江滩上的溪声,排山倒海一般,绵密不绝地涌来,敲打得耳膜隐隐生痛,敲打得心灵阵阵发痒。这溪声,简直要敲打到我骨髓里去了,简直要敲打到我神经末梢上去了,生生地把睡眠全敲掉了。娥皇、女英二溪汇合而来的这条称为“江”的溪河就在身边的陡坡下,在山槽堆满大大小小积石的溪床上东奔西突,撞击生声。它的两条主要的支流都是从千米以上的海拔奔泻而来,积聚了无数分散的细流的力量,怀揣着一个心系远方的大梦,向山外面的世界奔腾而去。一路上跌宕起伏,在岩石上碰撞自己的身体溅起水沫浪花,在悬崖前系千钧于一发粉身碎骨之际歌唱人生壮丽的诗篇,又在一泓深潭里聚合分散的灵魂继续向前,永远向着心目中一个远大的目标奋勇前进。这真是一颗坚忍不拔的心灵,它所发出的阵阵喧嚣正是内心里不懈追寻的大胆表白。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它呢?
当我在杨江河的浅滩上徜徉的时候,我被这溪声包裹;当我沿女英溪溯源攀登时,我被这溪声拥抱;当我探寻娥皇溪群瀑的奥秘时,我被这声音纠缠。我感受到的不是烦恼,我感受到的是心灵的一阵一阵的震撼。我感到这水在为路途的曲折坎坷而喧腾,我感到这水在为心中的委屈不平而呐喊,我感到它们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我倾诉。我想起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诗句:“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舜皇山喧腾不已的溪声不正是如此而来的么?特别是在娥皇溪“二妃晾锦”瀑布前,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从“舜皇壁挂”对面,沿娥皇溪一路探寻,游览的台阶一步一步升高,溪流发出来的声音一点一点增大,每深入一步,溪声便增大了一分,而且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突出。到得“二妃晾锦”面前,已是轰轰轰烈烈,宛若龙吟虎啸一般了。这是一段低矮的瀑布,落差并不很大。但是地理形势奇特,造就一条曲折的瀑布,像是一条飘舞着的白练在眼前晃荡。我奇怪如此低矮的瀑布竟能发出如此宏大的喧响,便爬到偏南一方瀑布对面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察看。只见一脉溪水自北面高坡上冲跌而下,撞在一块顽石之上,轰然而鸣;折而向西南方向奔突,又一声轰鸣,撞在了西面的一块石头上;于是,转向西北方向奔突,跌进一湾深潭之中。就是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瀑布,却一瀑三折,一折三叠,其为不平曲折而轰鸣的声响自然要远甚于他处的溪声了。等到登上大坳界,经藏宝岐划圈返回的时候,在藏宝岐山脊上俯察整条娥皇溪,在幽谷里委蜿蛇行,这种曲折冲突的感觉就更为明显了。
其实,又岂止是一条娥皇溪,岂止是一处“二妃晾锦”瀑布?舜皇山群峰措列,群山环拱,溪涧百出,水复山重,那些自沟沟壑壑里奔涌而出的泉涧溪流,哪一条不是受到大山的重重围困,哪一条不是受到顽石的层层拦锁,哪一条又不是在一处又一处的悬崖前被摔得面目全非?它们岂能不为胸中的不平而日夜喧嚣呢!但是,我想起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句子,我想起了杨诗的后二句:“待到前头山根尽,堂堂溪水出前来”,我知道舜皇山的溪泉总有一天要冲出大山的围困,总有一天它们会汇入到江河大海之中,汇入到浩瀚无边的宽广与平坦之中,心里面不禁有了些许的宽慰。
伟大的跌落比上升高尚
舜皇山沟壑纵横,溪涧百出,瀑布成群,垂直高度在三十米以上的瀑布达二十二处之多,其中女英溪大瀑布、浣沙瀑布、碧水瀑布、高挂瀑布于幽谷之中空悬白练,吐雾喷珠,气势极度恢宏,景观煞是壮丽。着实吸引了不少山水文字爱好者,不惜自劳筋骨,自费精神,前往寻奇觅幽,争睹九天跌落的银河奇观,以悦目享心。我也曾数次沿溪探索,访问这些于深山之中藏匿并发出不同凡响的瀑布,我在心底里存留了它们奋不顾身创造着的奇美印象。我觉得,最能惊心动魄的还是高挂瀑布。在舜皇山紫水源龙潭江两山相夹的纵深处悬挂的这一帘瀑布,因为溪床陡峭路途艰险并无开发,尚是人迹罕至之地。“才美不外现”,仅有少数勇于冒险者曾历崖下,得瞥其惊鸿之美。
我去寻访的时节正是五月初夏,莺飞草长,天气晴好得媚人。我们一行数人自大庙口驱车北进,过高枧、塘坊边、坝头在双溪汇合的江口停了下来。放眼四望,尽是高山。两条小溪分别自西、北两个方向闯出。北面一条小溪出洋禾坪,流程略远,水丰成渠,似为正源;西面一条小溪水浅而激荡,淙淙而来,在溪床上的积石间,曲折而行,称龙潭江。我们就从江口的石桥边下到这条以“江”相称的溪涧里,向西一路探寻。一是因为溪中尽是些大石卵,跳踉其间足不沾水可以前行;二是峡谷宽不过两丈,两岩山坡陡峭如壁,草绳一般的小路都没有一条,打草惊蛇后,竟无落足之处。因此,我们只能从溪石上跳踉以前。约入五百米,两山峡谷愈加紧凑,溪床愈加陡斜,溪石愈加巨大,小颗的石卵多被淹没,从此到彼,两石之间的距离有时太远,无以跃进,只能涉水才可抵达。遂踢掉皮鞋,赤脚踩石而往。溪水清凉透彻,夹山崖壁、石影、古藤、竹木,颇有异象,很是令人流连。再入五百米,山更高,坡更陡,崖更削,植被更浓,翠色更重;溪床也自西而北逐渐拐弯,溪间积石越发粗粝奇怪,行走越发艰难。前方又有一巨石挡住了去路,以为到了尽头,所谓瀑布奇观,原不过是子虚乌有罢了。等摸索着靠近,爬上去,才知巨石之前另有跷蹊。仍然是溪水淙淙,斗折蛇行,不知其源深几许。只得鼓足勇气,继续前行。不知进几里,东西相夹的两脉峰峦在极北处突然就环合到了一起,没了出路。可怜半日辛苦,原来是个死谷?正犹疑不定之际,只听得水声隐隐,轰然鸣似沉雷,急忙往前近靠,转过隔阂视线的一嘴山崖,往西略偏:别有洞天到了,不由得发出一声时尚的叫喊,让声音在空无所依之中任意开岔。只见西壁之上,一匹白练,宽约丈许,高逾十丈,从天而降,直直地垂在那里,不是一幅挂历又是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瀑布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在瀑布下的深潭边坐下来,侧着耳朵静静地谛听流水的轰鸣,仰着脖子定定地凝眸瀑布的倾泻。好像在风暴的中心而感觉不到风暴的强烈一样,瀑布下面待久了渐渐地倒忘却了声响的存在,只看着那水在不断地倾泄,在不断地倾泄,自上而下,跳下来,跳下来,一刻也没有停留,一刻也没有犹豫,仿佛真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前面似的,仿佛真是为了一个遥远的理想在前仆后继着。不由得心惊魄动,引出了无限的感想:同一条河流的水,宛若兄弟一般你推我拥向前流荡,向前,向前,不断地向前,终于到了悬崖的尽头,向前便是跌落,无穷无尽的跌落和粉身碎骨;你推我拥的好兄弟,他们没有犹豫,他们没有后悔,他们真的相信——伟大的跌落比上升高尚!
可爱的天空,可敬的攀援
舜皇山植被茂密,三分之一的崇山峻岭都被原始次生林覆盖。走入大山之中,宛若走进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到处都是茂林修竹,藤蔓榛莽,繁多的种类,复杂的结构,多样的层次,呈现出典型的亚热带山色风光。
据统计,舜皇山植物种类多达1640种,国家和省级重点保护的种类就有61种,其中银杏、资源岭杉、水青岗、篦子三尖杉等,都是极为稀珍的物种;特别是最近又发现一种叫“桫椤”的树蕨,是3.8亿年以前恐龙的食物,竟然在舜皇山中存活至今,简直就是“活化石”了。而且,舜皇山中林木景观十分奇特,有着巨大的观赏价值。比如一株叫“五子登科”的大树,竟是三科四属的五棵树木从同一个树蔸里长出,让人匪夷所思;有一种叫“青钱柳”的树木,果实像花一样美丽,入秋以后,变得黄若铜钱,聚集于下垂的果穗上,百十成串,随风晃荡,煞是好看,每摇动一次,就有数枚飘下,人称“摇钱树”;还有一种叫“鹅掌楸”的奇树,树干魁伟,树形若塔,花朵大过碗口,最妙的是它的叶,宽大而开裂,像一件马褂衣,远看仿佛有一群人在那里上演古装戏呢,人们叫它“马褂木”。此外,还有“无皮树”、“国漆树”、“蛇皮树”……等等,真是千奇百怪,妙趣横生。但野趣最浓的是密林中的藤蔓,它们在树林之中东牵西绕,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从地上到树上,一会儿是横卧着,一会儿是垂挂着,既找不着它的头,也找不着它的尾,让人颇费心思。
我一向对藤蔓植物是没有好感的,它们柔软无骨,它们探头探脑,它们依附着大树,总让人联想到生活中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可是,舜皇山密林中的藤蔓让我重新认识了这种寓坚韧于柔弱的植物。
入龙潭江寻高挂瀑布的时候,我发现两岸山崖间藤蔓植物特多、特粗、特长,其弯曲如虬龙,藏首露尾,屈拱似虹,颇有神秘之感,令人联想到金庸小说中落寞大侠绝壁之上的绝处逢生,必是借了这样一种藤蔓植物的力量,觉得这极富韧性的植物竟还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便找了一根粗大可握的老藤,试着攀扯,果然坚韧足可载人。察看它的扎根处,四、五处垂拱着地都未入土,竟不知其根之所在。其虬龙触须,穿过好几棵树冠,也不知最后所之。细看一下此处地理,高山大莽,林深蔽日,人在溪谷中行走,时值正午,犹不见一丝阳光,阴阴森森,气象可怖。抬头仰见的一线天空是异样的可爱和可亲,阳光的弥足珍贵就更不用说了。就是一般的乔木为了获取阳光,都是削尖了脑袋在往上钻,更何况是一根柔软的藤蔓?它必得要借助于大树的枝干往上爬,往上爬,此处被挤落下来,又攀向彼处往上爬,反反复复,曲而不折,以获取那一份它应得的阳光。不能说是它在依附着乔木,实际上是乔木抢占了它生存的天空和阳光。这样的抢占,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反而见惯不怪。对于一些弱者的生存技术,倒给了有意无意地嘲笑和讽刺,甚至蔑视。
但,我却要轻看那些蔑视者。我要赞美舜皇山藤蔓植物的奋勇攀援。不只是傍着高大的树木,而是傍着阳光攀援,傍着自己的梦想攀援;我要赞美这样一种坚忍不拔的人性,对未来光明抱有永远的憧憬,曲而不折,永远追寻,永远攀登。
壁挂和书影裸呈的梦
岩壁上藏书绘影的传说,流传最广的是湘江入湘的下游十里处叫兵书峡的地方。我曾数次到彼处游览仰视:刀削般的巨大石壁上,缀有数处坎凹凸突状貌,船夫指其一坎凹中叠有方砖样事物说——兵书也,为三国时诸葛孔明征战桂永路经所藏。我始终没有看清,但对那个“得了兵书书开果盒,开得果盒做皇帝”的传说留有深刻的印象。兵书当然是用来指导战争争夺天下的宝物,何况是百战百胜的诸葛孔明所留;果盒(状貌逼真之石鼓)里储藏的则是金银财宝及兵士器械,有了这两者的结合,杀伐征讨,自然便能争得王位了。湖南电视台湘水探源剧组来拍电视,船夫向导讲了很久没有讲清这个故事,我帮着补充完整。策划此剧的著名作家彭见明点睛为:普通人心目中对至高无上的封建皇权的无限神往。这句话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舜皇山石壁平削壮观有象形之妙的两处,是“舜皇壁挂”和“山院书影”。前者在杨江源,后者在紫水源。两处的外形皆宽大厚实,光滑平整,成弧形连绵百余米,隔数十里距离相对相向,冥冥之中似在环合怀抱一个欲求圆满的梦。
游杨江源时,我在舜皇壁挂前久久仰视,没有想出命名的缘由和意图来。舜皇山是为纪念帝舜南巡狩猎驻跸而命名,其间景观自然会借助帝舜的光辉英名和他那两个不辞万里寻夫并殉情的二妃的故事来作联想命名。但是把一面石壁上垂挂的粗不可握的藤蔓植物想象成古代皇帝龙首上垂着的像门帘一样的饰物,因此而名之曰“舜皇壁挂”,我总觉得意象太过模糊。也不知当初由谁拟定,最后又何以得到大家的认同?总之是这一处景观的命名,让我对彭见明所说的话加深了一分理解。不管什么事情,大家伙还是愿意往一个“皇”字身上靠!
紫水源上的“山院书影”在坝头河谷。数十丈悬崖峭壁,高不可攀。壁面平削光滑,半空之中,岩乳勾勒出“山院”两个白字,每字高约二米,宽过三尺,泼墨如神,苍劲有力,气势磅礴,犹似行家所书。大自然造型如此,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但好事的人却偏要找出一个神书圣手来,凡界的人士当然是写不上去的,那么只能是帝舜的真迹了。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写在这里?自然还得编出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让舜皇在这里斗恶人,治邪祟,在坝头河谷的山村院落门口写上两个神奇的大字守护家园的平安。传说外面来的人,能在石壁上认读出“山院”二字,就是好人,就可以进村;反之,只见一面白板,读不出“山院”二字,就是坏人,就不能进村。你说神还是不神?
另有一种说法,是讲舜皇山区的孩子,打识字以后,凡能认读出石壁上“山院”天书的,长大了必定有出息,必能做大官、发大财;读不出这两个字的,就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山旮旯里,做平头百姓了。这后一种说法似乎更能够深入地方人心,更为地方老百姓乐道传说。这不禁让我的内心里起了一层悲哀:皇权思想的根深蒂固,做官发财的权力欲和腐败意识的深入人心,确实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要改变它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做得到的呢;想到地方上的人事,想到官本位所主导着的各项时事,心里面就更不是滋味了。社会发展至今日,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依然是被权力中心意识所主导着,依然空缺着民主意识的席位,怎不让人感到痛心?因此,我更愿意把“舜皇壁挂”上绝非平直的藤蔓和“山院书影”中模糊难辨的神迹理解为大自然的“草书”艺术,是对民主意识的一种隐晦的暗示;这两弯石壁几十里遥遥相对,环合而欲求圆满的梦,不应该是一个专制的梦、权力的梦,而应该是一个艺术的梦,一个民主的梦,一个人性的梦。
想起北大怪才余杰说过“没有等来的民主,只有争来的民主”的话来,心里面的沉重似乎又添加了几分,必得登到一个更高的峰峦上,借山河的美景来浇胸中的块垒,方能平静。
地下之美
地下世界也有无言的大美。不要说深埋地下的金刚钻石之美,就是一般的矿物因其对人类的有用而时时在开发者的眼里,绽放出金光闪闪的美丽。至于在严实的地下,同时拥有空间和时间的美,艺术的美,则非喀斯特溶洞不可。
舜皇山地区喀斯特熔岩成群,发育完备而又已作开发的岩洞是位于大庙口镇东侧,石岭下的舜皇岩。此岩从初被发现到逐步开发,我游览的次数已经很多。每次都有所得,有所悟,形诸文字却不是每次都做得到的。游过桂林芦笛岩和七星岩的游客,若要得一个大体上的印象,我可以告诉你:此岩在七星之上,而与芦笛岩相左。当然具体的景观与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若非亲身经历,舜皇岩美的内蕴,未必有几个人能真正体会得到。而我个人的体会,已写在了一篇随感小文里了,谨抄录如下——
对应于丑陋与死亡,地下的事物总是很难为人所企及的。舜皇岩正是如此在地腹中沉寂了亿万斯年,喑哑,躁动,愤懑,漫长的忧虑煎熬和千般无奈,在鲜为人知的苍崖青石的内核里,点点滴滴地孕育,创造积累,结凝成一个姿态万千、幻化无穷的隐秘世界。这是黑暗所藏匿的美,遁隐的美,地下的美,沉在岩石深处的呐喊与呼唤。在困顿封闭的耐心等待中,渴望被发现的一天,渴望它自己的世界真相大白的时刻。仿佛真的相信国人甚为可疑的一句俗语:“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一天,哪怕深埋地下。”
因此,在帝舜南巡狩猎的传说流传到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的秋天,在著名的五岭之一越城岭舜皇山系列逸出的一座山岭上,因了偶然中的必然,几个顽劣村童为追赶一只野兔,竟深入到这个黑暗中透着神秘与恐怖的石窟。借了微弱的光束照耀,万年石乳滴凝而成的神幻世界,终于在人们惊喜的眼前卷起了羞怯的门帘,终于发出了它震撼人心的光焰。这是来自岩石内部的光焰,诞生于黑暗深处的光焰,是构筑这个世界多样的丰富性的基本元素的光焰。这光焰照亮了我们贫弱的想象和无力附会的联想。
我们看到时间的长河点点滴滴以石钟乳的形式,积聚幻化出玲珑姿态,用以点醒我们酣睡于胸的对美好事物的感知。我们看到为迎来客而庄严肃穆的苍松翠柏,古海摇曳的琼花玉枝,流动着内心欢喜的朝阳瑞狮,呼啸而下的山林猛虎,苦旅沙漠的瀚海卧驼,游戏攀援的山野猕猴,开屏煽情的孔雀,默默绽放的莲荷,以及其他无数的走兽飞禽、花鸟鱼虫,都来这里寻到了它们应得的一个位置,至于传说时代的人物,帝舜南巡狩猎于此驻跸憩足,你也可以相信它必然是有过的。否则,你又何能看到娥皇、女英千里寻夫洒泪点缀的斑竹,在无风摆动中向我们讲述哀感顽艳的悲凄故事……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激悦我们的心灵而存在着的么?
这样一个隐秘世界,正是大地收拢了自然万物,堆积了世间百态,浓缩储藏于此,又故意留下一个小小的口子,透出一点小小的秘密,让我们借了微弱的光束引路,来探索地下深隐潜藏的美——这个世界真正无言的大美。
我想,若不是大地故意留下一个窗口,我们将永远无法触及她内在的灵魂。舜皇岩或许和其他早已发现的喀斯特溶洞一样,仅仅是一个勾起我们探微欲求的引子,对于那些我们至今尚没有发掘的地下之美。(《舜皇岩记》)
老龙腾春
若说舜皇山的气势磅礴,巍峨壮观,还非得要到城墙石上走一趟不可。
这真是一处难得一见的地貌奇观。在舜皇山高挂岭山脊,一列雄伟的裸岩层,高近二十丈,宽约十丈,随山势起伏,曲折蜿蜒达数华里以远,宛若精心设计的石“长城”,陈列在莽莽南岭群山之巅,抗衡岁月烽火,守护一方天地。最为奇妙的是在城墙的中段,豁开一个缺口,俨然就是城门。城门的两侧,各立着几尊栩栩如生的石“卫士”,在那里恪尽职守地把关。而岩层的上面,另有几处坎凹凸突的形体,轮廓分明,恰似古代的“烽火台”。难怪人们要因形附会,把它叫做城墙石了。
当然,要想看清城墙石的全貌,必得要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必得要早早地上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爬上海拔1600多米的山岭。还得要碰运气,山巅上正是云开雾散的时候,才能一窥城墙石的“庐山真貌”。否则的话,你只能雾里看山,神龙见首不见尾。因为高山上的气候,经常是云蒸霞蔚,烟雾缭绕,即便是爬上了石墙,也无法放眼瞭望,只能感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因此,人们又把它叫做“老龙山”,把一处莫测神秘的奇观叫做“老龙腾春”。真的,这真是一条“龙”呢!你看,那“龙头”,高昂在山巅之上,壮美异常。特别是“龙口”,云烟蒸腾,活像是一条巨龙在那里吐云吐雾,令人莫测高深。在久晴不雨之后,只要你走进去,就能看到龙的上、下两颚在拨开的云雾中渐渐露出,张大,煞是壮观。人们称之为“老龙张口”。如果细心的话,你甚至还能看清“龙牙”和“龙舌”在那里晃动,真是活灵活现。至于“龙尾”,在扭摆舞动之后,你得到几华里以外的另一座山峰的坡脚下去找了……
有人说,秦始皇修万里长城,是因为他在修凿灵渠征服南越的途中,仰慕寻访帝舜遗迹,到舜皇山区游览,登高挂岭,观城墙石,受到大自然的启发,于是在北方修筑万里长城,以抵御草原民族的侵扰。这自然是无稽的臆想,不足为信。但是中华民族是图腾龙的民族,是龙的传人,在我们世代繁衍的这块大地之上,任何山体、河床都赋有龙脉流转,积蓄着精气走向。人们以“老龙腾春”的象形来比喻舜皇山高挂岭上城墙石的独特地貌现象,实际上也是因循了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暗寓着渴望春天渴望腾达的人生梦想和民族伟大复兴的良好愿望。
让我们默默地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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